那四個月：常備役生存＆練等筆記
二〇二〇年聖誕節，星期五下午，接到一通陌生男子的來電。
「請問哪找？」
「有名額空出來了，給你十分鐘。」
手機另一端，他戲劇化地停頓，有如用那一瞬間的安靜告訴我這是個絕不容錯過的大好機會。
「只有一個名額，你不要，我就去問下一位同學了欸。要？不要？十分鐘內回撥給我。」
「入伍時間是．．．？」
「四天後。」
啪的一聲男子就掛電話了。
可惜空出名額的不是晚了十年的霍格華茲入學通知。
殘酷的現實逼迫我在接下來十分鐘做出將左右後面172,800分鐘人生的決定。也沒時間猶豫，將工作啊生活啊朋友啊目標啊這些都先丟到一旁，充滿驚喜（？）與歡笑（？）的國軍生涯正要展開。
新手村：綠色煙霧
創建新角色相當簡單：衣服選迷彩，髮型選光頭。力量跟敏捷能過體檢就行，智力不用點，幸運盡量擲高一點。
菜鳥新兵要在新手村（新訓中心），接受一個月的訓練。三十天後有轉職考（鑑測），得在那之前將新兵的技能樹盡量點完整。
看起來很複雜？沒事，直接看攻略：
右半邊是攻擊取向，強調戰鬥力和輸出。
最建議好好學的是65K2步槍分支，那是我覺得當兵習得最有趣的技能之一，在實彈射擊場打滿靶別有一番成就感。況且在靶場犯任何錯都會被猛烈訓話一番，畢竟攸關生命安全，也合理。
手榴彈、刺槍、跟單兵戰鬥分支比較像學學表皮而已，教學時間不夠，加上有些班長們也沒有教得很認真。但口令一下，要迅速臥倒，戴防毒面具，躍進往上風處移動時，就算只是演戲，當臉貼著泥土，身軀藏於芒草之間，螞蟻爬滿全身時．．．真的滿有當兵的感覺。
體能基礎就當作是練身體，其實平常只要稍微有在動就不難。套一句班長說的話：「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各31下？慢跑3000公尺？幹，這我阿嬤來都輕鬆做完。」
剩下左半邊的那些分支，是秩序與服從取向，總之就是要在你腦中植入兩個概念：「當兵就該有當兵的樣子！」跟「在部隊裡，團隊優先於個人！」學習團隊精神和待人處事聽起來很美好，但實際執行起來卻常感覺只是一堆不知變通，沒有意義的無聊規矩。可能我就是叛逆吧，你要我怎樣勒？（屁孩臉）
棉被角沒摺成90度直角就要被記內勤缺失？放在臉盆裡面的牙膏一定要是50g大小的，而且要面朝北方？班長都不會背的報告詞，我們卻要默寫？
所以內務、基本教練、報告詞那些技能分支，我是應付著隨便點點而已。
分析完技能樹，來介紹一下會影響練功升等效率的一些外在因素。國中不是教過的馬斯洛需求層次金字塔？剛入伍時，有時連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也無法滿足。
譬如，連長跟我們說在新訓中心每人每天的餐費是93元。93元！剛開始幾天吃不習慣會一直覺得很餓。不過到後來，這段時期是我人生第一次覺得白飯配滷汁這麼香。
又譬如，作息時間很健康，但跟正常學生/社會新鮮人作息大概相差甚遠，一開始要調時差，會辛苦一點。
差不多入伍一個禮拜後，新兵剛開始比較適應環境，會有連續好幾天一大坨長官們到營區進行招募宣導（多到會從一樓一路排到二樓那種）。其他各單位會派些帥哥美女來，用各種方式利誘常備役簽當志願役。
別問我為什麼，但招募的第一天我還認真做筆記。以下是一小段筆記內容：
「全部站起來。告訴你各位啊，我也不想要多說什麼，就直接問你各位。只有高中高職畢業的坐下。這麼多大學畢業的啊？私立大學的坐下。同學，你是國立大學啊？哪間？幹，有這間大學啊？沒聽過！兄弟你呢？哦，成大！還可以啦，啊我連上學長也一堆台成清交畢業的啊！你讀什麼？表演藝術相關？啊你要怎麼賺錢啊？你呢？醫學系？可以考慮醫官啊！全部坐下。你各位自己看看鄰兵啊，現在學歷高的這麼多，你到職場拿什麼跟別人比？如果你沒學歷，沒一技之長，你覺得你找得到工作嗎？跟你各位說啦，當兵最容易賺錢，國家供吃供住。國軍工作穩定啊，沒有支出，一拿到薪水就投資，不用多久資產馬上翻倍。看看長官我，現在30歲，有房有車，而且再幾年，還能領終身俸！我還交了一堆女朋友，不是一個喔，一堆喔！你各位，單身的舉手。想不想要女朋友？想？那你說，女生愛不愛錢？愛嘛！你現在簽下去不含勤務加給底薪就是34340，誰一出社會就能拿到這薪水啊？有的舉手！你看，啊不是沒人敢舉手？簽了也不是一定要當滿四年啊，有不適服機制的，想退隨時都可以啦！就試試看啊！有想要簽的加我的line。」
（以上言論不代表本人立場）
聽了這麼多招募，其實志願役跟其他職業一樣，就是一種選擇，也有些人適合這條路。反正就是自己考慮清楚，因為沒有人可以幫你的人生作主。而對沒興趣走這條路的我，接連的宣導是另類的精神折磨，幸好有紙跟筆，可以借做筆記之名義塗鴉，或寫些字來解悶。或是像小學生一樣戳前面鄰兵的背，但可能兩人都會被叫出去罰站就是了。
轉職！火力支援：野戰砲兵
鑑測結束後，大家被叫到餐廳集合，準備抽籤決定二階段要分發到哪兒。
據我所知，我們那一梯主要轉職成三種職業：工兵、砲兵、步槍兵。至於被分到哪個單位跟轉職成什麼兵種，完全由抽籤決定。
我籤運不錯，抽到機率約5%的砲校，而且離家裡蠻近的，放假時通勤很方便。
其他兵種我不暸解，不過以野戰砲兵來說，轉職後會解鎖一整棵新的技能樹。
技能大多是火砲相關，因為野戰砲兵故名思義，專長是打野砲（喂）。沒有實彈射擊，所以就是整天在炙熱的太陽底下練習跳砲操，熟悉口令和動作。砲操簡單來說，就是一系列的火砲操作準則，每個人把責任位子分好，把負責做的事情喊出來，跳得好的話是還滿帥的。
技能樹上的左上角，有個乍看有點突兀的被動技能：「閱讀空氣」。但別小看它，為了在軍中生存下去，這技能越早點滿越好。
畢竟長官罵人是看心情的，跟你有沒有做錯事未必有關。你以為你安分守己、刻苦耐勞、嚴守紀律、盡忠職守、負責知恥、注種禮節，不倨傲不怯懦不敷衍不散漫不貪鄙不浮華不褻蕩不詐偽就不會被罵？
錯，長官真要念你不怕找不到東西念。
前一秒是「懷疑啊，有叫你問問題嗎？做就對了。」
後一秒卻變成「腦袋都不會思考嗎？有問題不會早一點問喔？」
前一秒是「常備兵當沒幾天就拍屁股走人了，根本懶得教你各位。」
後一秒卻變成「奇怪，這麼簡單的東西也不會，沒教過？」
應付長官就像打不同屬性的怪，請善用不同的策略。
屬性：閃亮天使
難得一見的好長官。不刁專，不為了面子罵人。罵人的時機大多合理，做錯事好好道歉就能解決。感謝還是有長官懂得人類是可以用溝通解決問題的。
屬性：炸藥玻璃心
會因為某件小事而火力全開。可能因為你拿餐盤的姿勢錯誤，因為你報告詞念錯一個字，因為你鞋帶沒塞好，而被認為污辱到他的人格。遇到這種長官，就是低調，低調，低調！不會阿諛奉承，至少要會lay low。
屬性：波濤洶湧正弦波
每天罵人的時間都差不多，念的東西也差不多，同常集中在早點名，上課前集合，晚點名，和就寢前集合。有辦法的話，就找理由避開砲火（去醫務所，出公差等等）。
屬性：黑暗大魔王
孩子，你加油吧。創角色時我不是叫你幸運要盡量擲高？最糟情況，可以考慮1985．．．
學會讀空氣以後，就會發現開始可以比較靈活運用時間，不會做什麼都被管得死死的。你是隊長的話，你是要罵那位在下午空閒時間自主運動的跆拳道國手，還是那偷暇跑到吸煙區以外草叢裡抽菸的天兵？答得出來的話，恭喜你，你已經學會讀空氣了。
甚至有莒光課用不出聲的方式玩起狼人殺的，我們這一梯可以說是創意十足。
二階段讓我特別有感的一件事：鄰兵真的是軍中的生命線，軍中很多事情一個人是辦不到的，有好兄弟相互照應，不但會讓生命輕鬆很多，也會讓枯燥的役期過得快些。
這裡有各式背景的人，職業也是千奇百種，醫生、律師、護理師、保險業務、糕點學徒、各式技師、法師、廚師、手工藝術家、平面設計師、健身教練、運動員等。
試算一下，要跟這群兄弟密集相處90天，超過2000小時。離開學校後，這比我跟絕大多數人相處的時間要久得多。如果找得到一群合得來的朋友，會覺得這幾個月沒有白過。
把一群男生丟在一起就是會發生一些 guy’s talk：
還會有一些蠢事：
但也有讓我覺得心很暖的幾幕。
所謂不打不相識，有時吵一架更能增進感情。而且被長官罵過後，就有共同假想敵人，這樣就有話題了！
有點回到高中的感覺呢。
喔耶！退伍！
長輩不是喜歡說，男孩在當過兵後才會蛻變成男人？
得當常備役的學弟，如果志不在當兵，我的建議是：兵役生活儘早適應，但不要習以為常。
適應環境在於調整心態，無論傷心開心平常心，這段時間還是得過，那就盡可能過得釋然些啊！
但事實就是，在軍中有很多時間是白白被浪費的。不要習以為常，也就是不要把這四個月使用時間的方法當作常態。因為最可怕的酷刑不是做事，而是做沒有意義的事。（草就還沒長出來，是要拔什麼？而且不假裝拔還會被罵）在有限的彈性裡，做點對自己來說有意義的事。讀些書，交些朋友，聽些故事，都好。
至於這篇文章怎麼在我退伍後過了三個月才生出來，我覺得部分原因是我有點放任自己習慣了那四個月不太需要動腦的狀態，退伍後有好一陣子都沒什麼動力。雖然草稿當兵期間就擬好了，但過了這麼久才將它彙整成一篇文章。
總之啦，正式登出國軍online，在翻開「教召」的陷阱卡之前，好好享受自由的空氣。
最後，放上幾篇被我當成塗鴉本的大兵日記．．．
以及與鄰兵的合照，以此紀念．．．
．．．那四個月。